* 荒x一目连,没什么营养,只是对御馔津的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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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喝酒么?”
一目连坐在庭院里。刚刚下完雪,院中的积雪大约有半个金鱼姬高,屋内阴阳师铺张了锅关东煮,浩浩荡荡围了一帮人,他却似乎并不感兴趣,两条光裸的腿在雪地里意味不明地晃着,很久才反应过来来人是在同他说话。
他回首,足足被吓了一跳:“荒大人,您怎么……”
时过夜半,这位在寮中以性情冷淡著称的神明大人已经净过身,一头如瀑墨蓝长发还沾着湿漉水汽披散在浴衣外,被冬风吹得有那么点凌乱。他们并未有过如此交集,一目连的心情不自觉悬起。
夜半阴气大起,已经到了妖气横生的时候,若不是今夜大雪,恐怕也是平时那番迷雾笼罩的景象。院里燃起通明阴界鬼火,这也是凡人最容易“撞鬼”的时间,神明是时候该入眠了。
荒端正坐下,身后纸人幻化的小童将指尖夹着的清酒放置于二人中央,并奉上两只成色剔透的瓷杯。
“满上。”荒垂眸说。
朴素的装扮并未影响他平日里严整衣冠的庄重,他还是那样极为难以亲近,单单只是站在那儿就给人以一种千沟万壑的隔阂。他们对上过眼几次,辈分上而言一目连表现得足够恭敬,就算不看辈分,就以他堕妖前的立场而言,也应该表现得谦卑——这不由得致使这道心照不宣的隔阂距离更远了些。
一目连看着酒杯盈满,一句婉言谢绝僵在喉咙里。
他小心装作不经意扫了荒一眼,这位高贵的神明就端坐着,面色冷峻地看着树梢上被风吹下的飘雪,唇瓣间念念有词:“许多年未见这样大雪了。”
“人间年年有。”一目连忽地有些感慨。
高天原毕竟是个不下雪的四季常青之地,温饱无忧的同时也无可奈何地会错过这些人间美景……当然,大多数不在外流浪的时候,景色自是美的,只要不去顾虑只有人与妖才会担心的所谓“外在因素”。
空气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一目连心乱如麻,屋内大妖怪们喝酒划拳的声音传过来,却很难成功转移走他的注意力。
荒半晌才说:“我当你还未说完,还要介绍点什么。”
一目连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一抹绿色的身影在雪地中来回蹿了一圈,山兔和山蛙滑倒在茫茫雪中,撞下了一树的积雪。积雪掉下来,风中再没了什么能被卷着飞舞的东西。
他还想上前关心两句,又觉今次对话的人身份与众不同,想了想便坐了回去,说:“北边的山里雪更多,人们会在半山腰上修一座瞭望台,从那俯瞰雪景,更美。”
“你看过?”
他看见荒零下低温的脸上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他不敢去确认,就当作没看到一样一笑而过:“有幸见过。”
在流浪的时候。
荒低头执起酒杯,递过来放在一目连面前定住,一目连足足呆滞了有一秒才哆嗦着接过来。不同于看起来那般“脆弱”——如果荒知道自己用这样的词形容他,估计能直接气到掉头就走吧——荒的指尖很暖和,触碰的一瞬间一目连还着实吓了一下。
酒是温的,冒着一丁点飘渺热气,显然刚刚有人用炉热过。一目连双手捧杯,又恭恭敬敬地鞠躬后才郑重地抿一口。
竟然比想象中的甜。
是米酒。
“稻荷神亲手酿的。”按辈分算,她还是你姑姑呢。荒没有把话说全,否则指不定气氛有多尴尬,看着一目连的神情总算松懈下来,他才缓缓说道:“她于临行前交与我,希望我能将这酒洒在凡界贫瘠的农地上,她会许愿将它们变得富饶。”
一目连险些把酒呛出来,一时不知道究竟还喝不喝:“这……”
这可是神明亲自酿的酒,他一介小妖哪有这福分!更何况这还是人家赠予子民的酒,怎会沦落到一位妖怪手里?
荒仰头将酒一口饮尽,对稻荷神的委托倒是很态度豁达:“倒掉就太浪费了。”
“那不一样。”一目连犹豫再三,还是将酒杯放回到木台上:“是赐予子民、为子民带来福祉的东西。”
“这片大地还值得福泽降临么?”
“……”
一目连反驳不出口。
答案自是不值得了。
荒的想法其实没那么复杂。他再次下界本就只是为了解决八歧大蛇的事,他作为神明本不该直接出手影响凡界,恶灵与妖怪自阴界之门中蜂拥而出,将这凡界破坏得差不多了,这酒再洒在这片被死亡的黑暗笼罩的土地上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是要迎来腐败的。
酒酿来本就是用来喝的东西,既然决意不洒了,喝掉便是。
他本打算独享,坐在昏暗卧房中点起一支香薰时,却突然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位亲戚,邀请这位亲戚一起喝倒也不算出格吧?
——这位是一直对他态度极为“暧昧”的孙辈神明,可惜现在已经不再是神了。一目连被逐出高天原时正是他失忆的那几百年,准确来说,他对这位孙辈没有太清晰的印象,只记得对方曾经不是这个名字。
这真要说“暧昧”,其实还委屈了一目连,反正不是常人理解、最浅显的那种意思。
准确来说……一目连对阴阳寮里任何一个人都很温柔体贴,唯独对他恭敬之余能躲则躲、寡言少语。
荒将空了的酒杯也放回木台上,小童凑上来又要斟酒,他摆摆手,还是先算了。他转而对一目连道:“有脾气了。”
“没有。”他忙道。
怎么敢呢?
额发并不能将一目连表情细微的变化遮住,闻言后一目连的眉宇总算松开,荒显然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不自觉地朝着屋内的喧嚣望了一眼,并不想被哪个多事的家伙听了墙角:“你生气的理由,和躲我的理由,可是同一个?”
一目连十足愣了,险些失了阵脚,所幸语气先心态一步稳稳扎好:“大人您误会了。”
他强迫自己去看荒的眼睛,这会使他的话可信度更高一些——分明不该是这样,他不该欺骗身为大神使者的月读命。放在高天原,这可是杀头之罪,恒河看凡间还将这尊大神传得暴戾残忍,仅仅因为饱食神小小的冒犯将其杀害……
如果是欺神之罪呢?
寒风毫无征兆地将小瓷杯刮到在地上,砸在他心上,清脆的一响。
荒瞥来一眼,小童凑上来将瓷杯捡起,仔细擦净后重新放回到他面前,他招招手,瓷杯又被填满了。荒像是笃定了他会有如何反应,道:“你在躲我,天目一箇神。”
一目连暗抽一口气,端坐得脊背整条都要发僵。
出于对神明的崇敬,他终究没有说谎。
“为什么?”
荒将那玲珑小杯握在手里,随时要因为酒杯倾斜的弧度溢出来。一目连垂眸,锁眉凝视着他指骨轻描淡写的力道,窒息却又吸不入凝固成块的空气:“……我不能认同您的做法。”
整座平安京陷入兵荒马乱,八歧大蛇复活已是定论,就连安倍晴明也一时无法找到解决的方法,那时候又正逢被同伴八百比丘尼背叛,寮中气氛有多沉寂可想而知。好在那段时光总算熬过去,草薙剑复原工作即将完成,距离与八歧大蛇的最终一战已无几日。
马上就要来了,当然也或许是末日。
“京都的阴阳师……他们在赴死之前知道您的决策是在牺牲他们吗?”一目连将双腿从雪地里抽了出来,觉得很冷,双腿却不会再因为血液流动不畅而泛上紫红。
荒看过来,他本能地躲开了对方的视线。
荒身为月读命,在处理平安京的事情上一直是权限甚至高于阴阳师的存在,一目连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立场指手画脚,他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祸从口出,他竟也不懂得识大体。
这份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荒也没生气,抿了口酒,缓缓道:“为了顾全大局,人类怎么想的都不重要。”
而且这是为了阻止八歧大蛇,他们不会拒绝的。
对于整个凡界的安危而言,区区几个人类的性命而已……这甚至不是等价交换。
可是一目连似乎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唇瓣都被冷风冻得发紫:“他们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
“他们为寻找草薙剑争取了时间。”
“我尊敬他们的牺牲精神,但那绝不能是您强迫他们的结果。”
一目连自己也想要说服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坐太久了,全身麻木,双腿的冰冷蔓延到了心底:“人命是不可挽回的。”
一目连不该这样咄咄逼人,也不该是这样不沉着冷静的人,起码在阴阳寮里被众人所熟知的一目连决不是这样。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脸色惨白,眉宇中也满是痛苦,一句话说完嘴唇都要打哆嗦,荒捧着酒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无法理解一目连的冲动。
正如一目连无法理解他一样,也难怪避他而行。
荒伸手将一目连放在木台上的瓷杯执起,朝着大雪中央泼去,温酒落入雪中,冒起蒸腾青烟。一目连心中警钟作响,猜到这大约就是月读命暴走的前一秒了。
荒的眉宇间却并没有怒火的踪迹,他将瓷杯放好,声线平淡:“天目。”
“是……”
“你到底在真情实感什么?”
一目连一愣。
荒勾勾手,小童又重新满上那只被倒空的酒杯,摒除了污秽,它又是全新一杯酒。他没有强行与一目连找话题的意图,只是径自说道:“平安京还会变得更黑暗,牺牲必不可免,它会充斥着绝望、憎恨与悲伤,成为一片人间地狱。而你,你不需要无意义的仁慈,也不要怀疑他们存在的意义,无论是神明、妖怪,还是人类。”
鸦黑漫布,冰寒彻骨,风声入耳,满脑轰鸣。
轰鸣搅乱他的思绪,他本能地拒绝了思想被灌输。
一目连仍然摇头拒了那杯新酒:“不是什么天目一箇神,我有自己的名字。”
老实说,答案他也不知道。再没了神明七情六欲的束缚后,他就想不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说为何在看到荒下达那样命令时心中会是一种一言难尽的心理落差。
——到底是高天原的人。
他正想鞠躬推辞:“荒大人,我想您误会了,我不再是风神,只是……”
“一目连。”
荒打断他,长叹道:“我记得你。”
“……”
“从很久以前开始。”
然而这个话题并没有进行下去,屋里那帮子妖怪吃完了关东煮,总这么当最后一次喝酒,一个个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地拉开障子门,正巧撞上门外两个正襟危坐的身影,大步上来寒暄:“哦!这不是成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个谁嘛!这么晚了还在这,等着看百鬼夜行吗?”
荒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茨木童子。”
“神明都真有闲情逸致啊。”茨木童子撞了一把恭敬托着酒壶的小童,趁着酒劲,又把目标放到了木台上那杯无人顾及的米酒上:“不喝?不喝浪费了,喝了吧。”
他夺了酒杯一口而尽,半晌才慢慢道出一句:“娘们喝的酒吧?甜成这样!”
茨木童子的粗神经也算是寮内人尽皆知的事了,他没看到荒脸上一晃而过的不满也实属情有可原。他招呼起来,大约是觉得喝了人家的酒,就算不好喝,也得替人家做点事,转身就张罗起来要组织一趟简易的百鬼夜行——天知道这会不会是平安京中最后一次呢。
一目连不是茨木童子,自然注意到了,面色尴尬地起身:“我去替您拿件外衣。”
可他一步都还未走出,就被人抓着手扯了回来。
“坐下。”荒简短道。
荒的掌心没什么温度,老实说就跟摸着木质扶手没什么区别……话是这么说,一目连顿时困窘,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几度想要挣脱未果,他坐回原处,生怕听到动静走到室外的妖怪们察觉到气氛异常。
荒倒是没要做什么,只是将自己手中那杯酒递过来:“总要买点面子。”
小童适时晃了晃酒瓶,那瓶本就不大,没有水声,瓶里已然空无一物。
米酒毕竟是稻荷神的恩赐,很快就喝完了。
可这也毕竟是月读尊用过的杯子……一目连心中剧烈波动,抬眼正巧对上荒平静的双眸。他很少怀疑自己的判断,此时他却奈何不住一种错觉油然而生——他在荒眼里看到了对世间万物除了淡漠以外的波澜。
一目连的手中出了汗,这都是凡间的污秽,不该沾染在天家身上。他挣扎一下,仍未从荒掌中挣脱。
位于庭院中央的简易百鬼夜行开始了。
发了酒疯的妖怪们歪歪扭扭地一个接一个在庭院里绕圈圈,为首的白发大汉没心没肺地笑着,一目连反思了一瞬,不知自己何时才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到底没有喝那杯酒。
荒了然,仰头将酒饮尽,放到现在酒其实都已经凉透了,却还是被喝得一滴未剩。
夜深露重,已经过了神明该入眠的时间。
荒终于松开他的手,他已经被冻麻到失去了知觉,望着庭院里仍然热火朝天的百妖集会,竟也有了困意。小童收好了带来的东西——两只瓷杯,一壶酒,可怜兮兮地站在一旁等着主人再度发号施令。
荒的告别语很简单:“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一目连明白荒指的是哪句话。
可是他摇摇头,又怎会把神明轻易许诺的垂怜放在心上。
直到御馔津,也就是稻荷神受到荒的委托下界、带着破晓的曙光照进平安京湿冷阴寒的土地上,接受祈愿,一点点抚平满地疮痍后,他才知道了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荒给出的解释。
end